既济壶
Nick Yam Lv7

龙吐珠

相国寺门口街市上卖胭脂珠珞的小贩们恨死了小鞑子。

这些小贩的生意专指望着初一十五庙会时大户人家的大姑娘、少奶奶捧场。大宅门里女眷们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来手里有钱又没处花,银子最充足;二来她们双手不沾阳春水,自然也不知道外面街市的物价,小贩们嘴甜一点的话一盒胭脂一两银子也是卖得出去的。可自从小鞑子来了东京汴梁之后,小贩们的好日子到头了。全城大户人家的大姑娘、小媳妇每逢庙会也不再扎堆去庙门口买这些胭脂水粉,一出宅门就都径直跑到勾栏里去围观小鞑子。

姑娘们实在要用胭脂水粉时,也都是差遣丫鬟下人们出来买,一盒胭脂小姐们肯出一两银子,可跑腿的丫鬟小厮不比深居闺中的大姑娘、少奶奶,最会克扣还价,十个大钱买一盒胭脂,还要你饶一块眉黛。

这小鞑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能让小姐奶奶们连胭脂水粉都不再上心,冒着被骂不检点也要进勾栏去看他呢。小鞑子不是说书卖唱的,也不是打拳练棍变戏法的,而是个踢球的蹴鞠健儿。没人知道他姓名籍贯,街市上的人凭他一口北京大名府口音断定他从北边来,故给他取了个诨名唤叫小鞑子。他一头长发乌黑油亮,健硕的肌肉泛着古铜色的光泽,皮球只要一到他脚上就仿佛被黏住一样,任他上下左右如何摆弄都不脱落。

小鞑子的绝技唤作「龙吐珠」,他古铜色的肌肉上纹着一条爪牙狰狞的升龙,怒张着一张血口,那龙尾巴盘在腰上,龙爪布满全背,在场上踢球时背后的肌肉随着抖动,那条蛟龙也仿佛活了一般盘旋上升。将球运到肩上,用力一耸球便升入门中,那球仿佛是从肩头怒龙的口中吐出一样。每逢庙会东京汴梁城阖城空巷,都只为了一睹这「龙吐珠」的风采。龙吐出珠子来,全场的叫好声从相国寺勾栏都能传到皇城里去,坊间传闻连宫里赵官家都曾微服出访来看小鞑子这「龙吐珠」。

每逢庙会散场时,钦慕小鞑子的夫人、小姐们便会让人往勾栏里扔些金珠玉佩,一场庙会下来小鞑子的出息何止千两。虽然收入不少,但小鞑子似乎对钱财不甚贪恋,每次收到的打赏钱财,他都大方地分给勾栏里的帮闲伙计,只留下小半补贴家用,也因此市坊里的人没人不说他的好。

丑妻

这小鞑子虽然身怀绝技又健美英俊,城里的青楼名妓、富家小姐不知有多少倾心于他,但他却对家里的糟糠妻子不离不弃。他那从北边带来的妻子蓬发皱皮、身形佝偻,几乎是个年老色衰的老妪,两人站在一起时简直如老母带着儿子一般滑稽。可小鞑子对妻子十分专一,虽然追求、钦慕他的女孩儿很多,痴迷他到「但求一夜露水夫妻」的都大有人在,但他却能「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他平日里与伙计们在外踢球玩耍打熬力气,每逢初一十五的大日子一定回家陪伴妻子,从不做沾花惹草的勾当。因此,市坊里的人也都传颂他不弃糟糠之妻的美名。

小鞑子踢球时引得太多人来看,开封府的府尹老爷原本嫌他聚众喧闹、有碍观瞻,有心要把他整治一番再驱逐出境,但从衙门里的小吏们口中听说了他仗义疏财、不弃糟糠的事迹,竟然对他生出了几分欣赏,夸了他一句「江湖义士」。此后,府尹不但没有干涉取缔他勾栏里的球场,反而时常委任他一些维持市坊、仲裁斤两的小差事,平日里花他钱财、受他好处的宵小帮闲们也因此都恭维他一声「节级」。

酒楼茶肆里讥讽朝政的人时常会讲一句:「本朝以蹴鞠治国,白虎堂里坐着一位蹴鞠太尉,相国寺外立着一位蹴鞠节级。」分别讲的就是伺候皇上蹴鞠的高俅高太尉与小鞑子。

如此这般转眼七八年过去,开封府的府尹老爷换了两任,当年给小鞑子扔金掷银的小姐们也都挽起头发变作了人妇,当年给他拍手叫好的市侩们满头的青丝里也生出了白发,而小鞑子却仍是一副英俊的少年面孔、一身健壮的结实肌肉、一头乌黑油亮的黑发,风采不曾稍减。人们都去问他有何养生妙招能保养得如何之好,小鞑子或是矢口否认,或是胡乱对付几个古怪的偏方。他越是含糊不说,市井里的人便越是好奇。

一次小鞑子带着自己的伙计们球场上大胜了洛阳来的一队蹴鞠健儿,趁高兴他多喝了几杯,酒醉时无意间吐露了一句:「我祖传一只既济壶,有它便能保青春永驻、长生不老。」

多数人只当是他醉后的胡言乱语,也有眼红他英俊健壮、日进斗金的鸡鸣狗盗之徒把这话当真,想尽办法到他府中盗取,可是这班人翻箱倒柜都不见小鞑子口中宝壶的踪影。一开始遭窃时小鞑子和他的丑妻还会去报官,后来两夫妻不厌其烦,干脆就不予理会,任其来找。若在街上遇到那几个整日来翻找盗窃的少年,小鞑子非但不恼,还会揶揄他们几句:「混沌魍魉,我酒后的胡言乱语你们也去相信?这世间哪里有这长生不老的神器?真要有那样的东西怕也要献给赵官家,怎么会在我们平头百姓手里呢?」时间长了窃取不着,也就没人再去翻找了。

三月二十八是东岳帝君的寿辰,泰山底下有一场天下第一大的庙会,小鞑子的蹴鞠作为东京城里头一份的绝技自然要去献艺。小鞑子伙同一众东京勾栏的人前脚刚走,东京城里就天降大雨,勾栏里的人都恭维小鞑子说:「龙行有风、虎行有雨,节级你可真的不是凡人。」

书生

可巧一个延安府来的算命测字的书生在市坊里无处安身躲雨,误打误撞到了小鞑子家门口。外面雷雨交加,书生困在了小鞑子的家门口,书生浑身衣物书籍都被淋了个透湿。湿冷难受的书生不得已只好叩打了小鞑子家的门环叫道:「小生是延安府秀才白某,路过贵府想叨扰躲雨,请主人行个方便。」丑妻听到有人叩打门环,便跑到门房里来,一听是外阜的生人声音,隔着门缝一看来人手里还拿着一面「算卦测字」的幌子,觉得不是什么正经人物,便隔着门对书生说:「我家男人不在家,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方便接待,请客人原谅则个。」

书生见主人不肯,又碍于男女大防,只好不再作声,在门外屋檐下蹲下暂歇。丑妻透过门缝看去,门外人虽然做的算卦测字的生意,却不是形容丑陋的算命瞎子,而是个面如冠玉、目如朗星的俊俏书生,丑妻正看得入迷,突然听到门外连着几声「啊嚏」,想来是那书生被淋湿后着了凉。看那身形单薄的书生连声喷嚏,丑妻不免动了恻隐之心,咳嗽一声搭讪问道:「门外客人,你自说是延安府秀才,为什么手里却拿着算卦测字的幌子?」书生答道:「大嫂见笑了。我家境贫寒,早年间靠家里的几亩薄田供养专心读书,侥幸在州试考中了个秀才。

前些年北国南犯,我全家被害,家财也被洗劫一空,我虽苟活但也只能离乡逃难。所幸少年时曾跟家父学过些测字、相面的本领,所以打着这面旗子,一路讨食进京。」说起凄惨家事,书生不禁落下几滴珠泪来。同是从北边逃难南来的丑妻对书生的悲惨经历感同身受、大为触动,同情让她放松了对书生的警惕。丑妻从家中拿出了炭炉、手巾、热汤、点心等物放在门厅里,然后隔着门对书生说:「小相公,我有心让你进屋避雨,但是你们读圣人书的应该知道男女大防、非礼勿视的道理。我这里为你准备好了取暖烘干的一应物什放在门厅里,等我退到二门里敲十下门板,你便进来取暖烘烤吧。」书生听罢大喜过望,连声应允。

丑妻放下东西返回了二门里如约定敲了十下门板,书生也应声进到了门厅里,再次告扰谢过以后,书生用手巾擦去了身上的雨水,一边用炭炉烘干自己湿透了的衣服,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丑妻拿来的点心。丑妻在门里听他吃点心吃得声响很大,不禁扑哧笑了一声,书生听到她笑,羞臊地红透了脸,「小生多日未曾饱食,大嫂见笑了,见笑了。」丑妻只回应道:「不妨,不妨,相公慢些吃,别噎着就好。」

就这样,两人你来我往地聊了几句闲话,书生提出要帮丑妻推个八字命盘来报答收留款待之恩,丑妻先是不愿意,经不住书生坚持缠问便报上了自己的八字。书生掐指算算,便把丑妻一生出嫁、父母去世、南逃的这些流年大事推算得一个不差。丑妻万没想到这个书生竟然真的有推算命数的本领,心里虽然惊奇,但嘴上却仍规劝道:「相公应知,给人看相测字虽然可以弄得几个小钱度日,但毕竟是偏门末流,始终不是长久生计。我听相公讲话也是个读书识礼的人,今后还是要专心勉学于科举正途才好。」

书生隔着门板在门房里听了丑妻的这几句教训,羞得面红耳赤,连声答应:「大嫂教训得是,小生今后一定勤于学业、专心应举。」过了一会儿丑妻又透过门缝扔进门房里两片金叶子对书生说:「我平日里从不出门,所以手里存有的几个体己也无处去用,你我有缘在此相会,又蒙你为我推算了命数,所以拿这些许钱财赠与你做助学之资。你不必再四处给人算命测字谋生,回去专心读书,这些足够你撑到明年开封府乡贡。」

书生听罢感激地连声道谢,激动地对丑妻说:「多谢大嫂,多谢大嫂,我今后一定努力读书应举,今后得了功名再来报答恩情。」雨停后,书生对丑妻说道:「大嫂,我平日里在城外寺庙传法院里借宿,你若有急事可以到那里去找我。」门内没有回复,书生迈步走到了门外,心怀感恩地对着门房行了个礼后才转身离去。书生门口行礼的这一幕刚好被街坊看见,有好事者便把丑妻留宿测字书生的事情传将了出去,还添油加醋编成了艳情故事在市井中流传很广。

毒打小鞑子在泰山庙会上大意输了球,本来就是一肚子的恼火,一回到东京又听得满街都在说自己家里丑妻的风流传言,更加恼怒起来,回家不问青红皂白便抓起丑妻头发责骂:「你这贱人,趁我不在时怎么勾搭了野男人?我出去挣钱养家,你这丑货居然敢让我做王八。」丑妻忙解释道:「当家的你别动气,那日天降大雨,那路过的书生想进来避雨,奴家只把门房借给他用,奴家与他始终隔着一扇门,并不曾见面。」小鞑子哪里听她解释,拿起烧炉子的火筷子便抽向丑妻。丑妻佝偻瘦弱的身躯哪里禁得住身强体壮的小鞑子这顿鞭打,整个坊中回响着丑妻撕心裂肺般的号叫。等小鞑子打消了气,丑妻已经满身伤痕、奄奄一息了。

小鞑子打完丑妻便把她丢在家中不再理会,准备任其自灭,自己跑到勾栏里找人玩耍去了。但过了几天,也许是念在这么多年的夫妻恩情上,小鞑子还是花了重金来请大夫医治丑妻。所幸请来的大夫妙手回春,几天后已经快被打死的丑妻被医好。小鞑子对她仿佛比从前还要好,夫妇俩在外人面前还是装出一副琴瑟和鸣、举案齐眉的恩爱模样。

一日小鞑子受邀去洛阳踢球,留丑妻一人在家留守。丑妻经上次被小鞑子打了半死,心里早已对小鞑子失去了夫妻之情。待她确定小鞑子走远了,立马从家中墙壁砖缝中拿出了一些银两与一册抄本,飞也似的奔往城外传法院。到了传法院,丑妻把带来的银两悉数交给寺中僧人做香火钱,还没待僧人谢过她便迫不及待地问僧人:「师父,此间可有一个延安府来的白姓书生。」僧人想了一下说有,转身到客房帮她叫出了书生。那书生从客房里面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卷话本。

看到这个蓬头皱面的老妪,书生面露疑惑地问道:「大娘认得小生?寻我有何贵干啊?」丑妻有些失落地反问:「你一月前可曾在开封城里避雨?有人给了你两片金叶子吗?」书生一听惊道:「啊,你便是那日留我避雨还赠我资财的大嫂吗?」丑妻点点头说:「正是奴家。」

书生那日听得门内声音分明是个中年妇人,今日来的却是个垂暮老妪,心中大为惊奇。但来人对前事讲得清楚,仔细听音辨认也的确是那日门内规劝自己好好读书的妇人声音无疑,一见是几日前收留、资助自己的恩人来到,书生连连作揖道谢。那老妇指着书生手里的话本道:「相公果然在此刻苦读书,也不枉奴家挨了这一顿险些丧命的打。」

书生听她这么一说,脸上一红,自己手里的话本是消遣的读物,妇人却把它当作了科举用的圣贤书,但自己蒙人资助自然不好承认自己在读闲书,只好红着脸把话本掖回袖中顺着她说道:「小生蒙大嫂资助,自当专心学业,刻苦读书。」收起了话本以后,书生又转而关切道:「大嫂刚才说险些被打死是怎么一回事?」那妇人才要开口哭诉,只见四面的僧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两人看,书生意识到这里毕竟是佛门静地,一男一女在此交谈过密甚是不妥,于是红着脸对丑妻说:「大嫂,这里不是讲话的地方,咱们出去找个清静地方再叙吧。」

抄本

两人走到寺外凉亭落座,书生问道:「前日在贵府叨扰十分唐突,还未请教过您府上尊姓。」丑妻道:「我们勾栏里的人家,不敢称个尊字,平日里也不讲究什么姓名,我外子诨名叫小鞑子,街坊里都跟着叫我小鞑子家的。」书生听丑妻报完家门后啧啧称奇:「原来相国寺勾栏里第一红人小鞑子是您的丈夫?」丑妻点了点头。

书生又问:「大嫂刚才说险些被打死,是怎么一回事啊?」丑妻道:「白家相公,实不相瞒,奴家前些天因为在家收留你,险些被我丈夫打死在家里。我自知迟早是要被他打死的,如今已经断了生念,只是心里气不过,只想要报复我那冤家。今天冒死前来就是想把他最珍贵的一件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东西交给相公,以解我心头之恨。」

书生一听丑妻要把小鞑子最珍贵的东西交给自己,两眼放光问道:「大嫂说的珍贵之物,莫不是可以让人长生不老的既济壶吗?」丑妻摇摇头道:「他对人说有什么劳什子壶,我与他夫妻二十年也不曾见过。」语罢她从怀中拿出了一册已经被翻得泛黄的抄本,「壶虽不曾见,但他一直最金贵的是这册抄本,他要翻看时连我都要瞒着。前两天夜里我被蚊子叮咬醒来,迷糊间看到他在墙角翻弄这册抄本,我怕他打我没敢出声,只装睡不动看着他把书放回墙缝里,才知道他藏书的地方。」

说罢丑妻将抄本交给白书生,她看书生接过书翻看了两页先是轻蔑地轻哼了一声,本要抬头说些什么,看了自己一眼又摇摇头无奈地继续翻看。看了几页之后,书生先是皱了皱眉头,又过了一会儿书生低声吟了几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紧接着白书生掐指算了一算,一拍大腿高声叫了起来:「这便对了,这便对了。」合上抄本的白书生摇头晃脑地对自己微笑着,一副大道得证的顿悟模样。

鹤守白书生双手接过抄本来看时,只见上面写着五个大字——玉女验方钞,这类采阴补阳炼内丹的抄本他这两年做算命先生行走江湖自然是见过不少。这些书讲来讲去无非是讲玄之又玄的阴阳调和大道,把这些书奉若圭臬的,除了招摇撞骗的江湖骗子,就是想拿男女修真为自己淫乱生活遮羞的浪荡子弟。

白书生才看了几页就不耐烦起来,想要告诉丑妻这书是没什么大用的妄书,但抬头一看丑妻满脸的期待表情,想到这是她冒着被打死的风险才偷出来的,自己又不好直接驳她的面子、戳破她的幻想,只好又耐下性子来低头继续翻看,心里盘算怎么委婉地和她解释这书并没有长生不老的神奇效用。

哪知白书生越看越觉得这册抄本不简单,这书不是以往见过的那些采阴补阳的空头教条,而是某一内丹法门几百年来的实践经验总结,体位、时长、所需服用的药物都有细致记录。头几页是两汉的经文原著,中间几章解说从文风来看是唐人的手笔,紧接着大段的章目用的是浮靡争巧的五代骈文,最后几页文白混杂的补充干脆就是本朝崇宁、大观以来的近人手书。可怕的是,书中跨越了六百年的三个作者以祖孙相称,这也就意味着这祖孙三人每人最起码活了两百年以上……

此书的修炼方法与其他鼓吹收集大量女性进行滥交式采阴补阳的内丹法截然不同,讲究的是与同一女性长期交媾,书中美其名曰「鹤守」,意为像鹤一样一夫一妻地相守。从唐到今的几辈人、几百年来总结出修炼此法门最重要一点——要寻找万中无一的独特体质的女性,把她作为水火既济的容器长期与之交媾,以期达到采阴补阳的功效。书中把这个万中无一的特殊女体,形象地称之为既济壶。白书生抬眼看了看丑妻的身高相貌,又结合她之前告诉自己的生辰年月算了一下,长吸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对丑妻说:「大嫂,书里讲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神器确实存在。」

丑妻听罢眼睛一亮道:「哦,那你快说,那什么壶藏在哪里,咱们快去将它取将出来吧?」白书生一指丑妻道:「按照这本书里所讲,这能让人长生不老的既济壶,正是大嫂你!」

丑妻听了不明所以,以为书生读书看痴了有些愠怒地嗔道:「啐,我一个大活人,又不是物什,怎么好说我是什么唧唧壶?」书生只好又把男女阴阳调和、水火既济的大道理与这本抄本中的要义跟丑妻讲了一通,可丑妻一个目不识丁的妇道人家哪里听得懂这些,只是摇头不信。

书生见自己说了半天丑妻都不肯信,仿佛还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想了半天不知道怎么向她解释才好,急得抓耳挠腮。稍事冷静了一下之后书生尝试换一种思路反问她道:「大嫂今年贵庚?」丑妻答道:「前番算命时不是对你说过?三十八岁。」她话音刚落白书生便激动地反问到:「大嫂!你就从没想过,为什么你不到四十的年华便成了垂暮老妪的尊容,而他年逾天命却还是少年模样?!」

丑妻被他这么一说,抬手摸了摸自己如树皮般枯皱的皮肤,心里开始有些动摇,但仿佛还是不肯相信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既济壶」这种匪夷所思的说法。还没等丑妻彻底反应过来,书生又连珠炮般地追问了一堆:「他是否只在初一十五的月圆、月缺时与你同寝?他与你行房时是否一向是头朝东南、背对西北?他在行房之前是否会服用一剂汤药?」

只有夫妻间知晓的床笫之秘被白书生这个外人一一道破,丑妻方知道他所言的确非虚。接受了自己就是既济壶这一事实的丑妻顿时痛哭起来,她声泪俱下地向白书生哭诉道:「原来他与我相守这么多年,并非是真的爱我,而是从一开始就把我当成了采阴补阳的物什而已。我毕恭毕敬地伺候他几十年,哪知道他却狠心采取我几十年青春年华。」说到伤心处,几乎泣不成声。书生安慰丑妻道:「大嫂你也不用太过伤心,根据这书中记载,能够让人永驻青春的阴阳之精其实是可以倒转回女体的,他采取你的青春年华你是可以连本带利要回来的。」

丑妻原本正哭得伤心,一听可以把自己被采取的年华连本带利要回来,赶忙不再大声痛哭,改为了小声抽泣,聚精会神地听书生讲解。「这书中最后的注意事项中讲,采取的全程必须保持乾上坤下的体位,采取的最后时刻必须保证精元不泄,否则就会引起反转,修炼者历年采取的功劳都会功亏一篑。因此,你只需在行房时把握好时机倒转乾坤,逼他泄出精元,便可以将他之前历年采取的阴阳之精原路引回。按照他与你行房的规律,本月十五月圆之夜就是让他还债的好时机,到时候你我如此这般……」

书生利用书中所载的注意事项反向推导出了女体索要回被采取阴阳之精的方法,并耐心地用通俗的语言把具体的操作方法解释给她听,两人相约十五当夜如果阴阳倒转事成便一起夜奔出逃。书生当夜到门外接应,约定仍以避雨那天一样,丑妻敲十下门板为可以进门的信号。

酒源

丑妻回去后把书与银两放回墙缝中的原处,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小鞑子从洛阳回来后仍照旧每日细心服侍他沐浴饮食。到了当月十五,小鞑子几十年来一直按照自己的方法蹂躏丑妻从未遇到过反抗,自然也就放松了对丑妻的警惕,没有防备地宽衣行房。丑妻按照白书生教导的方法在关键时刻倒转了乾坤方位,用尽浑身力气死死抓住小鞑子任他如何捶打推搡都不放手,逼他泄出了元阳。事成之后丑妻按照约定敲了十下门板,早已埋伏在门外忐忑等待的白书生一听到信号马上破门进来。

白书生进房时,曾经英武俊朗的小鞑子已经瘫在了床上动弹不得,开始抽搐萎缩。看着在床上痛苦挣扎的小鞑子,白书生是又惊又喜,惊的是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能吸取人青春的左道邪术,喜的是自己反向推演的方法居然完美奏效,自己的恩人大嫂可以重返青春逃离小鞑子的魔爪了。

丑妻与白书生七手八脚地收拾了些细软行李,便连夜私奔南逃去了。离开小鞑子家时丑妻尚是佝偻老妪,走到东京城外便已经恢复成了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即便是已经知道这采取之术原理的白书生,看着这以肉眼可见的样貌变化也不得不惊奇赞叹此阴阳之术的神奇玄妙。

逃到了淮南以后,两人拿小鞑子过去蹴鞠时挣得的积蓄买房置地,过起了隐姓埋名的安稳生活,丑妻织布耕田,书生专心读书,生活靠着几亩田租也十分宽裕富足。

说起丑妻,她恢复了青春之后哪里还丑?分明是个白净妩媚的可爱少妇。这小鞑子之前真的是害人不浅,把这么一个美丽的人物糟蹋成了那番衰老模样。如今她与书生两人郎情妾意、男才女貌,自然而然地如夫妻般和谐地生活在了一起,两人互相之间的称呼也悄然从「大嫂、相公」变成了「娘子、官人」。

一日,白娘子要寻找一样从汴梁带来的首饰,让书生也帮忙一起寻找,书生翻箱倒柜时无意间打开了一个包裹,两人仓皇出逃时白娘子居然把那本《玉女验方钞》跟墙缝中的其他金银细软一起带到了这里。

白娘子寻见了自己想要的首饰便又织布劳作去了,书生则偷偷拿起了《玉女验方钞》跑到书房里翻看起来。书生一边翻看,一边感慨,自己这几年沧海桑田的际遇改变,都是因这本记载了采阴补阳邪术的抄本,如果当初没有它,自己说不定还在汴梁城外的寺庙里寒窗苦读,如今却成了衣食无忧、佳人相伴的富家翁,真是让人唏嘘不已。翻着书生突然发现了几页之前未曾翻看到的地方,此处批注勾画极多,仿佛是十分重要的机要关隘所在,这引起了书生极大的好奇,他原以为自己已经尽数掌握了此修炼法门的原理,没想到还有如此重大的漏网之鱼。书生躲在一旁仔细研读起来,这一读不要紧,他从这几页纸里发现了极为重要的信息,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据那几页讲,除了长期交媾采取的笨办法之外,他们还发现了一种速成的方法,可以在一夜之间一次性地从女体壶中采取几十年的青春。著书的三代人中,第二代成功实践了这种方法,但他一再说明要慎用此法,因为这种速成法对万中无一的既济壶伤害极大,可能会给女体造成不可逆的伤害,甚至导致其身亡。书中再三警告后人「切记,慎用」。新发现的信息让书生陷入了挣扎沉思,一方面娘子一直以来对自己不错,两人一起经历过那么多事情才熬到了今天的平稳幸福实属不易。另一方面,只需一夜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为自己获得几十年的青春实在太具诱惑了。

因为内心里不断挣扎此事,弄得书生茶饭不思,也更无法专心学业了。虽然南逃至此,但白娘子始终让他不要安于现状、放弃读书,日常仍规劝他用心读书应举。马上就要到省试的日子了,可他却连日心神不宁、无心读书。白娘子以为他是考前有些焦虑,一日清早下地干活之前跑到书房耐心地好言宽慰他说:「相公你不必焦心,你只用专心读书,用心你的科举正途。能考上是最好,考不上咱们回家也一样可以过活。咱们家中有田产,我又有些体己在身边,生计开销你都不必担心。」

平日里听了她这些劝慰,书生都是感叹她是个贤良好妻子,可如今他心里邪念作祟,这些话语全成了令人烦躁的催促,没好气地还击道:「我自幼读圣贤书,岂不知道读书科举是正途?哪里用你整日里来多嘴催促!」

白娘子看他生气也没好再说什么,书生却跑到一旁生起了闷气。他越想越觉得这女人可厌,他心想:「这女人自己大字不识一个,却张嘴也是科举,闭嘴也是读书,好不聒噪。不仅如此,她还总拿自己的体己财资来说事,难道没有她的体己我就要沿街乞食了吗?我好歹也是正途出身的秀才,为人一世连个黄花闺女都未曾迎娶,难道就要跟她一个年近四十的老妇对付一辈子吗?」

书生越想越气,越想越觉得自己残生就与丑妻这样凑合过活实在太过委屈了,于是心下一横,决心用抄本里的速成办法将丑妻既济壶内贮存的几十年青春采尽,然后卷走丑妻的体己财产远走他乡,盘算着重新开始人生。他翻开《玉女验方钞》,想按照前人经验推算出最合适的时辰来下手。谁知掐指推算了一下,今晚的酉时三刻就是这几年里最好的时机,如果成功就可以一举采炼得到丑妻二十年的青春。想到这里,白书生马不停蹄地进城抓来了书中速成之法所需服用的一应药材,回到家里就开始偷偷炮制。

丑妻从田间干完活回到家里,白书生一改早起的焦躁蛮横,突然换了一副面孔,温柔地对她说起了花言巧语,可没说几句话,就猴急着想要需索交媾。丑妻刚从地里回来还没曾梳洗饭餐,摇头不语想要拒绝。白书生一见需索劝诱不得,马上凶相毕露拿起丑妻刚放下的农具一击将她打晕,拿出绳索将丑妻捆绑了起来就要用强。就这样,白书生按照书里的方法服药后准时准点地在酉时三刻顺利地与丑妻交媾成功。

事毕之后,白书生发觉这禁断的法子果然不同凡响,自己的全部经脉仿佛都偾张开来,身体的每一寸肌肤也都在隐隐发痒,仿佛从内到外都在准备迎接从丑妻身上采取得来的二十年青春年华。可他返老还童的神迹并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与之相反,他的皮肤开始皴皱,头发开始干枯,连呼吸都开始变得费力局促。没过一会儿,他已经无力地瘫倒在地上动弹不得了。

再看丑妻,她已然从那个中年妇女,变成了一个体态轻盈甚至略带青涩的少女,在一旁冷眼观看着白书生的衰变。少女轻松地反手解开了白书生拙劣的绳索,从柜中拿出了早已收拾好的行李,转身就要离开。地上扭曲萎缩的白书生挣扎着伸手抓住她的脚不断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少女低头看着他可笑的样子,忍不住大笑道:「咱俩好歹夫妻一场,我叫你一声白相公,临走前让你死个明白。我们这修炼法门的确是通过交媾采炼人的青春,但有道是天道守恒,所谓孤阴不生、孤阳不长,我与我家官人两人有多少青春也不够从前唐延续至今,几百年来靠的就是你们这些自愿送上门来的好酒。」原来,不老是靠的丑妻这个壶,但长生靠的却是像书生一样源源不断自愿注入壶中的酒。「哦,差点忘了。」

少女从已经不能动弹的白书生怀里拿出了那册记载有采炼速成法的《玉女验方钞》,又从柜子中拿出了另一本,她将两册抄本收到行李包袱里说道:「这吃饭的家伙可不能忘了。你前后看到的根本就是两个版本的抄本,你却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大秘密,其实这些都是我们事前准备好的,你几时几刻跳入圈套都在我们的设计之中。」少女接着又解释到:「我们这门修炼方法,最难的就是寻找合适的酒源,可不是谁都能做酒的,一定要找一个精通阴阳道理的人自觉自愿地按照仪轨服药交媾。前番在汴梁也是我家官人自愿服药借给我二十年青春,以此来赚得你的信任。今天嘛,也是你自觉自愿地服药,给我送来这二十年青春。」

此时的白书生已经痛苦到听不进去她在说什么,蜷缩在地上用最后的气力嘟囔着秽语咒骂她是「淫妇妖人」,少女见状也不再对他浪费口舌,一脚把他踢开,给家里供着的观音菩萨上三炷香,提起自己的行李扬长而去,任地上的白书生自生自灭。白府门外,垂暮的小鞑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已经化作少女的丑妻一出门就看到了他,两人相视一笑携起手开始了又一次的南行。

尾声

靖康之变,大宋江山经历了一次地覆天翻,皇帝变了,宰辅变了,都城变了,唯一不变的是市坊勾栏里笙歌不断、祭典庙会时的热闹非凡,只不过这份喧闹从东京汴梁搬来江南烟雨里的临安。每逢庙会时,临安城里最靓丽的风景就是唱曲儿的「小牡丹」。小牡丹虽然追随者众多,却始终深居简出不与外人交往,身边只有一个为他击打檀板伴奏老头。没人知道他们的籍贯姓名,只知道老头的声声檀板里,小牡丹唱的是地道的北国小调,悲怆的唱腔一开口就能勾起已经沉迷江南温柔的南渡者们隐藏在内心深处的乡思。

小牡丹凝脂般的肌肤吹弹可破,绢帛包不住她那一头乌黑油亮的髻发,体态丰腴,步履保持着少女般的轻盈,十年前她刚到临安时就是这幅模样,十几年过去了也不曾稍改。临安阖城女人无不羡慕她驻颜有术,有的富家娘子甚至愿意花重金购买她的化妆保养之法,可小牡丹或是矢口否认,或是胡乱拿几个古怪的偏方来敷衍对付。

她越是这样遮遮掩掩不说,人们就越是羡慕好奇,临安城里一度流行起了描眉画鬓都与她一模一样的「牡丹妆」,传说就连宫城里娘娘都在争相模仿。也不知从哪里流传出这样一个消息,说小牡丹家里有一支仙人赐予的金刚如意,得了它便可以长生不老、青春永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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